“紧急呼叫”视频截图
所以，凹叔特地邀请了中国心理专家岳晓东老师，以吴谢宇案为引，探求吴谢宇背后的亲子问题。
岳晓东老师
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，香港城市大学教授，香港心理学会辅导分会首任会长与候任会长，中央电视台特邀心理专家。
著有《登天的感觉》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等心理学科普读物，深受读者的喜爱。
一
岳晓东：从吴谢宇的分裂型人格谈起，
父母不要为孩子成绩的表象所迷惑
凹叔：您在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提到：在婴幼儿时期，人的模仿与认同对象主要是父母及师长。吴母身为教师，平时的管教是严苛的。吴谢宇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学霸人设的完美，也符合严苛的家教。
（比如据封面新闻报道，吴谢宇的同学说：因为他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被要求的人，他所有那些压力，都是自己给自己的。高中高度自律，学习，锻炼，计划安排地非常好。）
但您在书中提倡孩子做事勿求完美。这跟传统家长“争当第一”的观念不符，请问如何降低传统家长的这种高期望？
岳晓东：
第一点，我们先看吴谢宇。首先我们要理解吴谢宇，他是一个经典的多重人格或者分裂型人格。
一般人如果在人格整合的话，比如说有愤怒情绪，他会有歹念。但是心动不等于行动，弑母整个过程是精心策划。那么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和弑母行为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格状态，所以他是个经典的分裂型人格。
他这个不算反社会型人格。反社会型人格，就是他就是不断的去伤害别人，不断的去恶作剧。但他的伤害只针对一个人，就是他母亲。所以他人格的酝酿过程是一个很可怕的过程，因为最后他出手，是一点后悔都没有。
他真是精心策划，而且还居然还制造假象，比如伪造母亲的辞职信，以留学为由跟亲戚借钱。
所以说这又是一个高智商的罪犯行为。
第二点，我们说它怎么形成的？他母亲给了他很多压力和要求。那么，他最后内化都内化成自我行动的部分，比如自律，所以他学习可以那么出色。
这个不是偶然的，但是他内心一直就是有个执念就是：不断的加压孩子，就不断的突破。这个对现在家长最大的好处，是你只要不断的加压压孩子，不压不成才，加了能成才。但你不知道的背后，会出现一个相当可怕的后果。比如吴谢宇的案例。
凹叔：那么，家庭教育中，培养吴谢宇这样的“完美孩子”是否存在问题？
岳晓东：他不是求完美的问题。
整个焦点，他不是寻求完美，如果他求完美，他就读完北大；但他放弃了读书，他回来弑母。所以他不是求完美的问题，而是他内心歹念不断的滋生。到最后宁可放弃学业，他也要把他母亲杀了。
所以这是亲子关系最恶劣的结果，也就是母亲存在一种幻觉，觉得压着孩子，其实孩子一直在压抑憋着。
压抑十年，然后报复。所以这点来讲，他不是一般人，因为一般人就对孩子也好，父母也好，你都有些记恨或者仇恨，但是，让你真是做出极端事情的时候，一般下不了手，他会崩溃的。
而吴谢宇从头到尾都是非常冷血的冷静，这个真是他人格上的问题。而人格的问题不是说求完美，是他妈不断给的压力，然后他接受，隐忍，找到机会要爆发。
最后，他这个报复已达到。就是不惜牺牲自己学业，自己废掉自己的生活追求。
他有三个一般人是做不到的。
第一个，就是一般人做不到就把母亲杀。
第二个，就是整个放弃了自己学业。
第三个，就是在精心策划借了那么多钱，感觉他已经出国了。其实他换了身份证，变成另外一个人。他以另外一个人在生存，实际就是多重人格的一种表现。
凹叔：我还想从吴谢宇这个案子来说，引起一些大众启发。比如很多传统家长，父母会对孩子要求比较严苛，要求成绩第一。
岳晓东：我就强调一点，父母不要被自己片刻的成就所迷惑。比如狼爸最大的成就，是我把孩子打入北大了。
其实你把孩子打入北大，那么在孩子小的时候，父母有很多尊重、理解、关爱没有呈现，就是非常冷冰冰的，我的命令必须执行，所以才给了孩子这么大的复仇的勇气。
所以家长不能够为自己严厉背后，孩子成绩的表象所迷惑，这是第一。
第二，孩子的内伤是需要很多年的努力，才能释然。因为他都进入潜意识。他会有很多无名火，随时被唤醒，随时被激活。
比如吴谢宇，他整个行凶的过程，整个就是完全超越了一般的那种激情犯罪（就是在激烈争吵当中失手或者冲动，把某一个人杀掉），他这是做了所有的准备，回来就是要杀他母亲。
严厉专制型的教养方式：
它是一种要求高、限制性强，但缺少对孩子的接纳与积极反应的教养方式。通常家长会提出很多规则与目标，要求孩子服从，且不向孩子解释其必要性，而是依靠惩罚和强制性策略，如命令、苛求、禁止、威吓等手段迫使孩子服从。
——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
二
岳晓东：吴谢宇一直是有独立性的
/魔鬼的另一面在不断膨胀，
只是你看不到/
凹叔：据吴谢宇的同学回忆，吴谢宇在学校的集体生活中，依然保持跟母亲每天通话。（据三联生活周刊：同学高健讲，在食堂吃了东西，几块几都会跟母亲报的很细。）这是亲子关系中很亲密的状态。但对孩子独立性来讲，可能是另一方面。请问您对这种亲密的亲子关系怎么看？您对孩子独立性，有什么好的建议吗？
岳晓东：
第一：他这个亲密关系是典型的反向表达或者反向作用。表面上跟他妈很亲近，实际上内心充满了仇恨。如果采访他本人，我都不可以想象他给别人的印象跟他真实的一面是有那么大的反差。
所以现在很多人的评论，好像是父母要求孩子完美，孩子才变成这个样子。
其实不是，它的本质不是求完美，而是吴谢宇魔鬼的一面不断膨胀的过程。
所以说你看他杀了他母亲，但他对女朋友，对身边其他人都没有构成威胁。所以他凶恶的一面又被隐藏了起来。
第二：这个不是独立性的问题。这个孩子，吴谢宇他一向都很有独立性。主要是吴母对吴谢宇的压制，已经到了刻骨铭心的仇恨。所以吴谢宇内心魔鬼的一面，就不断地膨胀。
/我是谁?/
青少年想潇洒“傻”一回，是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去表现自我。十多年来，一直是父母或老师在指教着他们，现在他们要从父母及师长的影子里走出来，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，首先要做的，就是亲自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属实，尽管这种验证可能是徒劳无益的，但他们还是想去试一试。
——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
凹叔：您在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书中谈到：青少年时期的核心任务是解答“我是谁”的问题。像吴谢宇的家庭，他初中读的是母亲任教的中学。这种陪伴，可能不太利于孩子发现“我是谁”。
很快面对6月的高考，很多家庭可能父母会干涉孩子报志愿，认为孩子不能考虑后果。请问，您怎么理解这种行为？那么该如何引导？
岳晓东：我现在倡导父母的关系陪伴，但是关系陪伴有优质的关系陪伴和劣质的关系陪伴。
首先我分优质和劣质陪伴。那么吴母可能带给孩子很多的窒息感，（因为我们只能这么推测，我们见不到他母亲，也不知道其他的人。）所以说，吴母的关系陪伴给孩子带来的伤害，大于关爱。虽然表面孩子很成功，考上了北大，但实际上他内心一直有一个魔鬼在膨胀。
所以如果讲关系陪伴，需要我们家长梦醒时分，幡然醒悟。
因为压制孩子太有成就感了，你一压，孩子（成绩）就出来了。但有些家长还是相信不打不成才，不骂不成才。家长没有给孩子理解，一味地让孩子去隐忍，隐忍的背后就是一种魔鬼的膨胀的过程。
所以，我觉得这个比高考干涉，更有指导意义。
希望家长扪心自问，你给孩子的关系陪伴是优质，还是劣质？通过这种恶性事件去反思自己。
所以我们教育孩子，要给孩子提供优质的观念陪伴。优质的观念陪伴，就是给孩子大了之后，是凡事好商量，尊重理解，鼓励肯定为主，而不是对孩子打压、催骂、唠叨等等的教育模式。
/父母沉住气，孩子学会
延迟满足，才能发现自我/
凹叔：吴谢宇在亲戚面前的乖巧，和弑母的行为。这两种行为的反差，预示着孩子内心隐藏着另一个自我。您在书中提到：家长要帮助孩子认识自我，以避免消极的自我意识，构建积极的自我意识。那么，身为家长，通过什么理念/行为来引导呢？
岳晓东：
能够沉住气，能够自我觉察。引导孩子，关系还是家长能够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候，或者孩子不驯的时候，能够沉住气，能够自我觉察。
因为孩子大了要给他尊重，如果家长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，这孩子他就会慢慢形成一个积极的自我形象。
家长教育孩子，要学会延迟满足。小孩子，因为延期满足，最后更有定力，更有意志力，形成自律。大人也一样，你骂孩子，不要不踩点的。如果你对孩子有愤怒，当下就发作，尤其是劈头盖脸的骂，你没有延迟满足，最后给孩子的伤害是大于他的成长。
我想这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，就是吴母跟吴谢宇之间的沟通，就是无视吴谢宇。吴母可能就是有什么不满，当下就说，没有延迟满足，所以孩子生闷气。最后孩子暗暗下决心，导致了一场有预谋的弑母悲剧。
三
孩子的逆反？
岳晓东：不，这是一场虎妈的悲歌
凹叔：面对异常乖巧的吴谢宇，我们看到少言的他，几乎没有任何逆反心理的表现。但是他逃脱的那段时间，他的行为是很反常的，比如去夜店上班，自己锻炼肌肉……那么面对类似吴谢宇这样“完美”孩子，怎么引导孩子发表自己的意见；并且父母如何去处理孩子提出的意见？
岳晓东：我先提醒一下，吴谢宇的逆反只是针对他母亲。
首先要澄清的，他的问题本质不是逆反，而是他的人格分裂。
因为他逆反只是针对他母亲，对其他的权威，他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叛。比如在夜店上班，他脾气很温和。他就练练他六块肌或者怎样，他没有做其他逆反的事情。
他把分裂型人格掩盖的很好。吴谢宇平时是个很平静温和的，但是针对他的母亲，他忽然爆发了恶魔的一面。比如说白银市连环杀人案，也是如此。
所以说如果要是简单理解逆反的话，这个理解就偏了。
这个可以算是心理学上一个很特殊的案例。因为父母打压孩子以后，这些家长总是合理化的，觉得我没事，反正孩子成才了。其实孩子背后他可能在隐忍。要不在沉默当中爆发，要不在沉默中灭亡。它是属于爆发这个类型的，但他的爆发就这么可怕。
所以这是虎妈的一个警钟。
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·霍尔（S．Hall）称青少年时期是一段充满风暴和压抑（storm and stress）的时期。 对此，人们常用逆反心理（注：逆反心理（或称反叛心理），在这里指凡事偏与权威人物（通常是父母、师长等）的意见作对的心理。
就青少年好探险的心理而言，由于青少年时期是个体从权威人物的影子中挣脱出来的过程，青少年时常会尝试做一些父母平时不允许做的事情（当然这不意味着应去做出格或违法的事情），以满足个人的好探险心理。
我小的时候是不会吸烟的，因为那是父母严加禁止的事情。再长大一些我也不吸烟，因为我心里明白吸烟对健康的危害。可就在高中毕业那段时间我吸上了烟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那时的好探险的心理特征所致。
——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
凹叔：那么跟吴谢宇相反的孩子，青春期特别反对权威，反对长辈。有些孩子甚至以为年轻，可以贪玩，就荒废了学业。请问您有什么更好的方法，纾解这种逆反心理？
岳晓东：其实是这样，父母一早就跟孩子平等对话，那么孩子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积怨。所以父母觉醒的时候，往往是积怨已深。
比如孩子年轻荒废学业，会导致人生低开，这是他自己一生都要面对的一个困境。他选择了人生低开。
所以，家长要学会更多的跟孩子平等对话；至于孩子，如果你自我放纵，你会不断为今天做出的抉择而买单、而困扰。那就是个双输的局面。
四
以暴力之名，行悲剧之实
凹叔：您在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提到：在家庭和社会中，暴力的结果往往是产生新的暴力。我们从弑母案的暴力中，可以窥见这个完美家庭隐藏的暴力。请问，面对家庭中隐藏的暴力，如何纾解？或者说如何预防？
岳晓东：父母要提高觉悟，父母不要为狼爸虎妈行为的成就所陶醉了。其实你做了一个很有风险的事情，也可能孩子最后不记不记仇，但是他还是有很多内伤。
我讲，孩子有两个逆反期，一个是3岁到5岁，一个13岁到18岁。期间，家长要格外地学会尊重孩子，就是亲子关系的重构。
凹叔：您能聊一聊，3到5岁，为什么是孩子的逆反期？
岳晓东：3到5岁，因为他不能表述的，所以他总是被呼来唤去的。然后他有语言表述，开始耍小脾气了，还是顶撞。
父母不要简单处理，一个巴掌就把孩子镇住。其实你一巴掌，你倒是有成效，但是你在挖坑。
当孩子开始说不，他开始表达，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。小的时候一抱又哄，孩子就好了，大了之后就抱着哄的都哄不了。
至于13岁到15岁，这是因为他开始变得个头高声音大，然后其实他每次生气都在酝酿，酝酿10年就爆发。
岳晓东老师跟母亲的一次矛盾，
看他是如何化解的？
当孩子逆反，父母更要倾听孩子心声
母亲为我的不诚实感到很伤心，一口气说出了近来我的许多态度变化，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开始发哽，眼泪也掉了下来。
一时间，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，彼此心里都很难过。
停了一会儿，我也哭着将自己对母亲的某些不满讲了出来，主要是嫌她平时对我管得太多，不把我当大孩子看。我原以为这会使母亲更加生气，不想她竟认真地听了进去，答应以后会多听取我的意见，尊重我的想法。同时，她也要求我像以往那样对她讲实话，讲心里话。那一刻，我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大人。
此后，我努力与母亲讲自己的心里话，而她也对我尽量少做批评，多表理解。渐渐地，我对母亲不再有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，并知道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跟她讲心里话。就这样，我们的母子关系度过了一段寒冬腊月，迎来一个充满生机的春天。
对于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变化过程，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情感危机，之后又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地消失了。在哈佛大学选修青少年心理学这门课程时，我终于找到了答案——原来青少年时期的亲子关系，需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调整过程。
在此当中，家长要学会逐渐放弃自己的权威，不再对孩子简单用事，并尽量以平辈的口吻来与孩子交谈。同时，家长还要多观察孩子的情绪变化，不要因为他们回避自己就对他们贸然斥责或放任自流。
另一方面，孩子也要学会多理解家长唠叨之言背后的良苦用心，不要认为家长总是在压制自己。无论家长讲什么或怎么讲，他们对孩子的爱总是无条件的。所以，孩子与家长之间要多做沟通，尽管这可能是很难做到的事情。
——《写好孩子的人生脚本》
最后，凹叔回到吴谢宇案，最令人唏嘘的原点，是伦理。
母亲的爱，换来儿子的暴力谋杀。一个失去生命，一个放弃前途。
这是一场命运的止步，也是母子的双输。
但凹叔更赞同岳老师最后说的，这是一次的酝酿。
着眼结果并无意义，过程才更值得我们每个人反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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